锣鼓响起，山爷心窝宕像是钻进了蚂蚁，“嗒咚坦坦，嗒咚坦坦，嗒咚坦”的锣鼓声敲得山爷心痒。

夕阳下，山爷本家祠堂里正在唱神歌。山爷以前是神歌手。神歌手也叫“歌客”，“歌郎”，“歌师”。

神歌，流行于幕阜山区一种古老的祭神颂祖的民间文化形式，产生早于《诗经》。唱神歌的地点一般在祠堂，或在家里堂前。唱神歌不要舞台，歌师和观众围着火堆，一唱一和，从傍晚唱到第二天天亮。神歌主要有“取火”、“喝（唱）歌头”、“主歌”和“祝神”，最后是“围神”，也叫“围龙”。

一堆大火燃起，三声大鼓“咚咚咚”，主人就喝歌头：

“伏羲天地开泰，帝道遐昌。

良辰吉日，喜气洋洋。

神圣巍巍在上，老幼列坐两旁。

众位听吾唱道，从头叙述端详。

……”

从古到今喝完，休息片刻，锣鼓再响，主人接唱《请客》：“寒舍今宵设歌台，奉请各位老贤才。炮竹喧天锣鼓响，尽情尽兴唱起来。”

主人请后，歌手按照“台、才、来”字韵，一唱一和，轮流接歌，中途唱合者可变韵。天亮时分，主歌唱完唱“祝神”，包括“嘱神”和“祝福”，请神来护佑族人和祝福全村男女老少。嘱神之时，神龛前摆上三牲祭品，燃放鞭炮，焚香拜祭。祝福唱到哪家，哪家的主人要到祠堂神位前奉上糖果，磕头作辑。太阳东升，进行最后的仪式——“围神”。“围神”，也就是主人抱着披红挂彩的菩萨像和宗祖牌位，众人在锣鼓和鞭炮声中绕村一周，一堂神歌会就结束了。

坐在门后藤椅上的山爷不能动弹，头脑还清醒，耳朵也尖，只是嘴巴斜扯着说话不利索。祖祠那边的锣鼓声像是跟他作对似地，一声声往耳朵里钻，“嗒咚坦坦，嗒咚坦”，下下都敲在心上。

山爷努力举起身边的拐棍去敲门板，手没得劲，门板敲得不响，他的老伴和孙子都在内屋看电视，听不见。他又着劲敲，还是阿狗耳朵管事，听见了。阿狗走过来问，山爷举着拐棍颤抖抖地指向门外，阿狗明白了，回头喊：“阿婆哎，阿公想去唱神歌哦。”

水嫂起身走过来，先是朝对门外看了一眼，然后回脸笑着对山爷说：“老死崽，还想去啊？不要命了？”

如果不是中风，山爷肯定是要去的，而且是主角，唱歌头。前几日，族里几个侄儿侄孙为祠堂落成的事上门来请示。他除了点头同意他们所有的安排之外，嘴里嚅嚅着说些什么，领头的侄儿听懂了。他说：“义山细公，您老放心，一切都按您老的意见办，四乡八村的歌师，走得动的歌客都通知了。”

山爷是去年在水嫂的娘家唱神歌时中的风。那天半夜，一个老歌郎发飚，调侃唱道：“今夜神歌算我强，吹口油来喝口汤。东城唱到西域转，哪个不知我老张？”山爷抢先回道：“强中更有强中强，只能算个二浑汤。会做呈子牛吃麦，要吓吓你杨林张。”一场人听了哄堂大笑，山爷一笑就冲了血，中了风。

山爷冲水嫂笑，笑得别扭，眼角有泪水在滴。水嫂从没见他流过泪，心痛，叹口气，她对阿狗说：“狗崽，去叫你几个叔爹来抬你阿公去，让他去过下干瘾，不然老家伙在屋里听得难受。”

山爷年轻时候唱神歌上瘾，只要哪里有场子，爬山涉水往那儿赶。那时候山爷除了种庄稼，还会打猎，每次去赶歌都背着土铳，唱完神歌回家，土铳枪管上挑着几只山鸡和野兔。

那年，山爷去唐坳村唱神歌。下到山半腰，看见一只麻兔钻进了树林里，端着土铳去赶，没注意一脚踩上了野猪夹，左脚被夹子夹得鲜血直流，痛得要命。他解开铁线，拖着夹子下山去了水嫂家。水嫂爸是郎中。水嫂爸帮他解了夹子，上了药，包了脚，他一瘸一拐就去唐家祠堂，主人的歌头还没唱完。

水嫂爸看上了山爷，要把她嫁给山爷，水嫂却不同意。她说：“一个耍嘴皮子唱神歌的有什么出息？到时讨米都找不到碗。”她爸说：“哎——腐女子不懂，会唱神歌的有文化，明事理，有情趣，心疼人，这样的后生崽难找呢。”

水嫂嫁给山爷果然没错，尽管没富甲一方，登科致仕，那也是方圆百里叫得响的名人。再说，一家总有难过的坎，伤心的事，遇到这些山爷总有办法化解，几句神歌一唱，水嫂就像下了蛋的老母鸡，“咯咯咯”的笑个不停，走起路来大屁股甩得山动，日子过得有滋有味。

山爷抬进祠堂，众人一见都起身迎接。山爷坐在藤椅上，笑着向大家摆手。山爷在神龛前右侧坐着，眯着眼睛听他们唱，不时翘着拇指，脸上一幅很幸福很满足的样子。

半夜三更，阿狗见他好久没动弹，想是睡了，就上来摇他。狗子一摇不动，二叫不应，慌了神，众人过来一看，山爷仙世了。这时，山爷还翘着大拇指。

按风俗，人在外面过世不能进老屋，亲房没动山爷，还是让他坐在藤椅上，等天亮。有一老者说：“山爷大智啊，知道大限已至，死在歌会上也算热闹。”尽管他这么说，人们对山爷之死感到悲伤。于是，山爷的徒弟含泪唱《祝亡词》：

“大人一梦赴仙乡，

子媳孙曹痛断肠。

从此音容成永杳，

不知笑容在何方。

……”

歌师们接着一唱一和唱山爷，唱得泪流满面。

曙日东升，“围神”开始，人们抬着菩萨和祖宗牌位走出祠堂。山爷坐在藤椅上，面朝祠堂大门口。

（图片摄影：徐大发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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