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说乡村农具中的犁耙镐锄是雄性的,那么,居家过日子的那些筛子簸箕就是雌性的。乡村男人凭借强壮的体魄还有与生俱来的责任和担当,把持犁耙镐锄挥洒自如地向大地刨食,为养育妻儿老小总会一马当先,把田地拨弄得风声水起。而女子们也不示弱,不仅与男子们夫唱妇随,比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,甚至常常比男子付出更多的汗水肩负着更大的责任,她们用女人特有的精明将那刨得的食粮进行清理细化再细化,用一双灵巧的手、一把把粗细相宜的筛子,把一家老小的生活筛得风和日丽,于是,粗茶淡饭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,平淡无奇的日子也会因而更加柔软丰盈起来。
在所有的乡村物件中,筛子是庄稼人不可或缺的物件之一。它挂在庄稼人的墙上,有大有小、有粗有细,轻便灵巧随时听候主人的吩咐。在我老家常见的筛子有:米筛、押筛、粪筛,箩筛。筛子,这个极富女性的物品,与箩筐、晒垫、簸箕,筲箕、竹篮、笸箩简直就是一群亲姐妹,更是女主人一群可心听话的女儿们。虽然身高胖瘦外貌长相各有千秋,可身上流着是一样的骨血,她们的母亲都是诗人笔下的四君子——竹子。这些可心的“女儿们”在生活中各司其责分工协作,成为乡村主妇们得力的帮手。筛子起源远古农耕时期,《诗经》中就有“或舂或揄,或簸或扬”、“维南有箕,不可以簸扬”等诗句,我想米筛与簸箕最早是应运而生的,它们之间的区别是筛子底部编织有漏眼,用于筛去细沙碎粒之用,而簸箕是密实平整的,即用于扬去谷物中的谷壳稻穗细尘。它们在女主人手中,常常互利互惠结合使用。押筛之于米筛外貌大小一样,只是筛眼有稀密之分。箩筛比米筛就小多了,它的直径在6寸余,外围用簿簿的竹片围成一个圆圈,底部筛皮不是用竹而是用细布或钢丝皮绷成。箩筛主要用于筛选精细的粉类。
筛筛子看似简单可要筛好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在乡村它甚至是检验一个女子能干如否的一个重要标志。如果娶来的新媳妇连筛子也筛不好那是要被人笑话的。筛子从远古走来,不仅承载乡村居家过日安生立命的日常事务,更堪称一幅乡村女子温馨优雅的图腾:秋日的阳光温暖的照着,看家的大黄狗半眯着眼伏睡在女子身边,老母鸡带着它的孩子围在女子身边“咯咯地叫着,女子将一箩筐新脱粒的大米,抑或半筐刚用连枷拍打仍带着箕屑的绿豆置于堂屋里准备清理,女子们用一只手握住筛口一边,另一只手顶着筛子底部,然后扭动着或纤细或粗壮的腰身,将手中的筛子筛得团团转,质朴的庄稼人没有过多的奢求,一衣一食便是幸福,此时此刻的她们,心中有喜悦脸上有笑意,一些秕子尘土趁势从筛眼中逃走,而一些谷物杂物被团在筛子中间无法逃遁。豆子白米留在筛子中间欢呼雀跃,丰收的喜悦随着筛子转得满屋生辉。
在诸多农具用具中,我对筛子有着一种独特的情愫。即便久居县城数十年,家里却一直保存着筛子簸箕。虽然如今生活很少用以筛米筛糠,可逢年过节用它盛装包坨饺子却笃实稳妥。更何况那些经年物品都被赋予了生命的气息,上面不仅沾有母亲的汗水、祖母的手渍,更有着满满的岁月味道和故乡的味道。望着筛子,少时祖母席地而坐,扭动着腰身团着筛子的情景就会立即浮现在眼前。祖母是过日子的好手,生活的苦涩与欢快,丰盈与艰辛,都在祖母手中的筛子里摇晃。在打米机没问世的年代,谷物全靠竹砻脱壳,若是谷物晒得不干,竹砻脱壳的糗米经石碓一舂,就会有很多细碎的米粒,于是人们总是先用米筛筛,细碎的小米用来磨成粉做成细米粑,或配以嫩南瓜做成细米坨,那简直是童年最美的吃食了。要还邻居家的米了,祖母手中的筛子会筛的更起劲,边筛边用手在米筛中划动唯恐小碎粒下不去,记忆中的祖母常常会把米着实筛选一下说成是:还人家的米得用米筛着实提一下。是啊!只有用米筛着实筛选过的米才颗粒饱满,才对得起难时愿意接济的乡邻,祖母淳厚待人也常受他人爱戴厚待的,每每别人还米我们,祖母总是心怀感激喃喃地说:“看,这是个大义之人哩!这米也是用米筛着实提过的啊!”
筛子筛着日子,也筛着我快乐的童年。少时最愿意最开心的是看祖母用米筛选糯米,用箩筛筛米粉。因为老家时兴过年做米泡做年粑,做米泡的糯米是要用米筛精心筛选的,而做年粑和汤圆的粉、得用底部镶有细密网纱的箩筛筛。祖母不急不慢蹲在石碓旁,我和妹妹们使劲舂着碓,我们一遍又一遍的舂,祖母一遍又一遍的摇动筛子。灵巧的箩筛子里像落下了一层轻霜,洁白的粉末像鹅毛飞雪般洒落在簸箕上,白白净净,纤尘不染,浓浓的米香在空气中飘散着,扑面而来的是满满的年的味道。
筛子在乡村,还是孩子们最可心的玩具。放学回家,用筛子捉麻雀、捞小鱼小虾是最快乐的事。用根小柴棍支起筛子,筛子下面放些谷子,再给小柴棍上拴上一根绳子,然后把绳子拉远处躲着,等到吃食的麻雀多了,就猛的一拉绳子,筛子扣地,一两只麻雀就被捉住了。麻雀玩腻了就把它拴在绳索上或干脆放飞,反正乡下有的是麻雀,这时三五成群的孩子头顶着筛子手拿着罐头瓶子来到小渠小沟,用筛子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捞着,日头睁大眼睛笑着,无忧无虑的孩子与筛子上小鱼小虾欢快的蹦着跳着。乡下孩子的游戏既健康又环保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,那时的开心幸福一点不比现时孩子玩电脑打游戏机逊色。
如果说米筛、押筛是年轻的少妇,那箩筛就是灵巧纤弱的大姑娘,而那粪筛就是那粗放的大婶子了。粪筛,也叫扬筛,主要是用来筛选一些粗糙物。它形似竹篮却无提系,编织也略比竹篮稍长稍宽稍浅许,使用时需两人各执一头来回拉锯式摇晃,一些用连枷拍打后的豆类全靠它筛去杂穗。质朴的农人简直是语言的天才!嗔怪爱哭的孩子时会俏皮地说,莫动不动眼泪像粪筛筛豆一样哇!劝勉不要随意讥笑他人时会诙谐地说:乌鸦莫笑猪毛黑,竹篮莫笑米筛稀,至今没弄清老家为何把扬筛唤之为粪筛,然粪筛的确是筛过粪的。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,朴实勤劳的庄稼人照顾土地一如照顾他们的儿孙,外出干活即便再累也不惜弯下腰身随手拾起狗粪牛粪带回家,农家有的是烧过的柴草灰,一层草灰一层粪肥的腌着埋着。到了种小麦窖豆之时,粪筛就大显身手了,用它筛去粪灰的柴草杂物后就是农作物最好的底肥。山里的庄稼汉几乎是用一种最原始的方式播种小麦豆类的,要洼麦抑或窖豆了,往往是由女子或孩子端着木瓢洒种,男人握锄开沟,一把种子一把粪灰连同一家人的希冀纷纷洒向大地。小时候瞧见叔公那双粗糙的大手去抓粪灰时,我会皱起眉头问:“噫!用手抓!不臭吗?”叔公就会咧开嘴巴笑着说:“不臭!香着呢!”是啊!没有大粪臭哪有五谷香?
筛子伴我一生与我有着不解之缘。初来人间筛子是迎接我生命的摇篮,我出生竟在米筛上睡了三天才与母亲相见的。其因是头上一个哥哥生下不久便夭折,我出生时,祖母便吩咐接生婆用米筛接住我,喻意从此筛去病痛好生好养。在两代慈母温暖的筛子摇大的我,果然一生无大的病痛,可初入婚姻殿堂却因做女儿时过分呵护而娇纵任性不善家务,一次,婆婆对着乡邻和我的面,指着新过门不久正筛着筛子的弟媳妇说,你看,你看!她多能干!这筛子筛得溜溜圆,这才是过日子的好手啊!我清楚记得婆婆边说边用眼睛瞟了我一眼,可我没有怨艾和自卑有的是发自心底的自省与发奋,从此更有信心做一个好媳妇。因为我懂得那眼神分明是一个婆婆对儿媳妇满满的希冀!现在每当人们用羡慕的眼神评价我和美幸福的大家庭时,除了信服“男服先生,女服嫁”还真得感恩婆婆当年那一个瞟眼,感谢摇晃在岁月里的筛子!是光阴里的筛子,筛着岁月,筛着村庄,也筛着我的人生;筛我发奋,筛我感恩,也把我人生筛进了理想的境地。
哦!光阴里的筛子!你筛熟了五谷,筛黄了岁月,筛老了村庄,筛大了孩子,筛弯了一代代父辈们的腰身!在生命的时针不知不觉指向晚点,站在晚年的路口回望的我,思绪正如一把筛子,筛掉的是细碎的光影,留下的却是刻骨铭心的记忆,它让我在一些过往的陈年旧事中不仅触摸到生活的本真,也有一种与其树碑立传的冲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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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 袁玉英,五十年代中期出生于鄂南小镇,少女时期做过文学梦。在《散文百家》、《散文世界》、《中国石化报》、《湖北日报》、《湖北石油》、《九头鸟》、《咸宁日报》等报刊发表散文、诗歌数百篇(首)。原供职于通山县石油公司,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,通山县作协原副主席。爱文学,写文字至今,已出版个人散文集《走过那片情草地》《屋檐滴水》。处世的格言是,与世无争,与文结缘。
朗读者简介:刘冰洁,现供职于通山县人民医院,喜欢旅游,人生格言是"愿不负自己,不负韶华。"